覆身雪
青鹤
新雪一夜,落进老庐高矮陂错的飞檐,折成白霞漫漫。两廊银树排开,枝樵滑雪,细听像折竹的雅声,却股股溶在这脉陈年旧月沉郁不尽的思绪里。
折窗吱呀,泛出一声酸牙的调,只消半眼就见得满院雪色狼藉,蕤草难寻。医师翻手合窗,便恰好又将一夜沧漠的风雪尽隔身后,只是声音里还掺着些被霜染上的冷意。
“本以为你已经消停,没想到还念着要杀周子坤。”男人斜着眼看他,嘴底的弧度颇有几分愠色,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漫得满屋都是。“他你悬殊,胜负显知。你要找死,那日医馆何必求救。我的回答,还要再说一次?”
柳江鹤选择性忽视了那一记刀眼,但凡陆青云不上手敲他,他就有胆继续胡搅蛮缠。“杀周子坤确实是个大工程,虽说敌我悬殊,但胜在敌暗我明,再加陆大夫沾衣下毒神鬼莫测,又好看又能打,江湖公敌组胜率大大提升。过年杀头,上上大吉。”他夸陆青云的几句说的毫无诚意,两眉暗挑,声调忸怩,听得陆青云一阵胃痛,忍不住扶额冷笑。
“柳楼主,有人教过你…求人入伙的态度要诚恳恭敬吗?”
“委实不曾学过,怎么个诚恳法?讲讲?”
“把这事看做交易,周子坤项上人头换那段可有可无却难以找回的记忆,只觉太亏。”
“那陆大夫…”闻言晌刻,气氛竟有些僵意,柳江鹤眯眼哂笑,眸下神色耐人寻味,再动时已凑身过去,抬掌挑了下医师黑裳绣云的前襟,襟口拢得极紧,被拨了一下便不似先前那般楚楚。“是想要点小玩意做添头?”
“可惜我身无分文,修为散去,除了对你那叵测的过去略知一二,没什么可图谋的。”
言语平叙,那高台落寞跌足尘埃的难劫,他似没有半分怨怼,可陆青云已听出那廖字里落魄的难隐,抬眼去看,就窥得柳江鹤眸下几隙冷色,比启窗时灌来的寒风还料峭十分。
不及反应,那人便前拢垂发,柳江鹤那头青丝养得极好,如飞瀑缓流,捏在掌间似是捉住了一簇细绸,拢在身前又现出几分韵色。陆青云还未言语,柳江鹤已把外袍褪到腰间,束腰的锦带勉强松垮着撑着袍衫,内裳合身,广袖滑到臂弯时,手掌已攀上医师的后脊,窸窣的触碰摁得陆青云头皮发麻。
“鄙人没落,无物出手,所幸当下还算有些姿色,不知能否算得这添头?”
医师正预备着运劲推腕把这祸害摔开,不想这祸害动作极快,想推时已勾上自己的脖颈。适才因旧事闪出的冷眸在柳江鹤脸上早是无影无踪,医师低眼看时,只觉得那张脸生的实在漂亮,不阴柔软和,亦无刚硬铿锵,没有一丝偏颇琢磨的眉眼和唇角,寸分锱铢,他窝在医师胸前装出些怯懦的神色,眉梢舒出澈亮的弧,笑得满面桃花开,眸里溢满了无辜的意思。于是陆青云想到了丛林里狡黠的小狐狸,精明得很,逮着时机窜进他怀里,还刻意拿绒软的尾巴毛蹭自己的手掌,算准了他没能推开自己。
柳江鹤,你发什么疯。陆青云低喝,嗓里带着欲盖弥彰的哑,抓住那只还在肆无忌惮四处乱碰的手。别乱动,滚下去。
闻言柳江鹤抬了眼,轻觑一瞥,陆青云在那道眸光里看见了晃明的讽意。继续抽手下探,就触到了意料里的滚灼。
小狐狸笑意未减,手下不停,掀了陆青云的外袍,还依然瞳下澈明,笑得尽是稚气无辜,光风霁月。揽着医师的肩头,仰脸同他贴得极近,四眸相对,柳江鹤眸里只有一潭汪然的澈水,一派的灵动淙淙。他晃了晃臂膀,顺带摇动了医师,像在对他撒娇,眉梢有些娇滴滴的味道,唇下吐出的字句亦是娇滴滴的,一字一顿,只是字句细听,仍那句不寒而栗的话,含着同凛冬相异的十二分笑,和那双同狐狸一样狡黠明媚的眼睛,好像在说一夜落雪来的凄冷,请他多添件氅衣般自然。
“陆大夫…去帮我杀了周子坤吧。”
言毕双手又攀了上来,绕着脖子从颈后揭开医师身上叠嶂的披袍,搡着把他推到榻边,自己解衣上来,嘴唇贴上了陆青云眼角下的点黑。
温呷化雪,蹁跹辄止。
柳江鹤亲得极小心,像是含去颊上垂泪一样缱绻。唇上带着薄雪的凉,靠上来时医师被那道寒意激得颤了下,他鬼使神差的并不抵抗,任由这厮得寸进尺地坐在自己跨前。
陆九,你装什么呢。灵识声响,柳江鹤似是顾着医师脸面,刻意用灵力传音,可医师知道是这人蔫儿坏的刻意为之,两人独处何须传音,就算是周子坤在这也不会不知廉耻地听这墙角,反叫他脸上更挂不住了。柳江鹤抬指朝自己坐下轻点,面上笑意一同,艳似桃花,不该开在料峭的山雪里,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
矜色溃塌,医师的手搭上那段腰身,把人压在身下时,眼底已有几分红猩。柳江鹤的双臂顺理成章地挂在陆青云的两肩,似是把医师锁在了这罕见的绻意里。
尔后陆青云抬眼便见得人面桃花尽凋,那双眼里已无笑意,甚至于不屑把先数秒里假做的娇媚再挂在唇边,红眸里唯馀与唇底寒色一同的阴冷,恍惚见得当年那个荼蘼莺簇着在极乐楼里的魔教教主。世人修士,口口相传的是此人喜怒无常杀人成性,恶贯满盈无所不作,初闻时陆青云只当是众人诓传夸大,如今这般,似乎当得“喜怒无常”四字。或者说,柳楼主根本从未喜过,他这残身败骨里苦苦支持着的,只有彻骨的冰利怨毒和满局算不透的绸缪算计。然而他似乎也并无不悦,执拗地缠着医师的脖颈,没有放开的意思。
一如岛上初见,柳江鹤空出一只手捻过陆青云垂在肩头的那寸发尾,凑在唇边又亲了亲,好像在默许着医师下一步动作。词句生冷,渗着舔血的狰狞。
“陆九,去帮我,杀了周子坤。”
无论过程,无论代价,只要杀了周子坤,除此之外,在所不惜。
膏脂揉进暖意里化成粘稠的水渍,陆青云捻着那点融膏,想来这场雪来的凑巧,将将欲坠地挂了整夜,终究是压断青竹,崩成了满天靡痕。谁知春日近后这一地狼藉该如何拾掇,只知倒倾的溢雪已无重积的余地,唯有捧起投进釜水,焚过一腔皓热,堪算不负。
庐内缄默,连呼吸的长闷都显得突敏,相契时柳江鹤倒吸一口气,显然痛的出奇,抽手揩了把脸,颇有点赴死的气势。陆青云难得好心,替他拂了肩后渐乱的长发,只是柳江鹤头已是越缩越低,几近埋进自己胸口,手在医师脖后亦是愈拧愈紧。
“不是自己窜上来招惹的吗?放松了,专心些。”
“…可我这是头一遭,痛得很。”
“…你还想是第几遭?”
克制和狂乱都隐没在纹花的褥毯下,前柳楼主的手自医师的脖颈滑到肩头,片刻后又难耐地搂上背脊,强捺着声不让自己,指间不知何时点上的黑漆,因为颤意几度陷进医师的脊后,叫陆青云又觉出几分冬雪萧瑟的澈凉。修士的面容停在这青年的挺俊,几十年、几百年,霞飞雾乱,泉淙嬉鱼,彼时古树凋落,花在济世堂旧庐的廊口开败百季,又常常折去,扫进一场莫名的雨。人间的长街道道相换,繁华几更,医馆来去的病容他也早已看厌。
端坐在一场常迭的轮回里,无喜无悲,无可奈何。快意渐攀,肌肤密切的触贴让人目眩神迷。失了记忆,这些年他活的无味,锁紧心魔,摒弃旧忆,活的更无味。明明几度将死,却为点不知所以的固执挣扎,干脆爱恨两忘,把这污七八糟的思绪一拾,窝囊的不念不想。他在凡间蛰居了多久,解清霜的燕子就跟了多久,自己细理咀嚼这这点经年乱章,早早捱过冬雪的撒凄,看飞燕忽至,踏了一地污痕,春风翩然,吹碎一地黑迹。
他忽的想起那段起兴填的七言诗。
百花楼前朱颜槁,医堂扉后无新章。
燕飞城败诉人何,名阙身死空金樽。
梭月千里,身败名污,旧城空空,酒樽着尘,过去已经湮灭在那道护城河的迸水里,杳杳一去,转眼已经是疮痍遍野,独他所记。
我早是个死人了。医师这样想。…我早是个死人了啊。
他眸低暗沉,余韵里满是空寂,神绪起落却被脊后手指的颤栗拉回。医师乍看文弱清秀,实则体能算得上彪悍,适才极乐里走神,不知轻重地蛮冲几下,手下的人疼的皱眉,手指又挠起来,脸上闪出不明的抗拒。医师莫名心情大好,下手又重几分,换来前楼主忿忿地用膝盖给他来了几下。
“疼了?你不是很能忍吗?”
“嘶…”柳江鹤腾了手摁在自己腹前,侧了头刻意避了目光。“剑穿刀砍我见得多了,当然忍得。被这个捅着,又怕又痛,你给我忍一个看看?”
前额相贴,可两人渺渺里的怀绪都飞出几里。陆青云想着这百年魄魂的槁淡,柳江鹤念着蓬莱山上曾豢的白羊。可惜一个自囚多时,苦灾入味,一个旧事云烟,无觅难寻。
陆九,杀了周子坤,那些错绪乱段、恨情劫灾都会散开,不必自求青山城的魔障里困顿自哀。柳江鹤眉里拧着几分哀哀的余痛,斟着医师眼底的杂绪,分明着一双明媚灿烈的眼睛,好像能看透人心。他拽着陆青云的手,朝自己侧颊贴去。事成之后,这个,也是你的。
半日夫妻,再谈交易伤感情。陆青云替他一撩乱发。余情未尽,何妨日后说。
评论(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