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被凛冽横劈出断壑和覆雪彻寒的罗宛相异,云无羁总觉大景天街嚣声太过浮华。
坠于屋瓦的朝夕惯太暖慵,拂风太柔,胡姬俯身相劝所饮的酒水不足醉人,他惊异于这故里寒潮雪霜下的粗粝竟能在这迢迢千里之后被洗净成一块柔媚缠绵的锦。
大景山河和人都太温柔了。云无羁这样想,额抵着西沉长阳里仅馀的昏光放空目光,这块土地太消磨,夏风穿堂时更兼轻觑,拂面时总携来烟油和烹肴的市井味,令人昏昏欲睡。可惜云无羁并无困意,鄂下阵痛让他不由在这来之不易的惬情里回神。
昨日璇玑涯上归是恰逢刚收刀歇憩的的陵,不想两人言语数句便顺理成章地扭打一团,只因战况骇人,旁者不宜相劝,只能以陵一肘痛叩在云无羁鄂下终了此役。那日溢彩的金翎被暗袭者懑意一拢,唇角在扭打时不慎磕破,却还噙着一丝愠色的陵,在一众刺客的劝声里越过云无羁,郁郁地骂了一句大景国粹。彼时云无羁的大景话尚未熟能生巧,听不懂这句俚俗的怒骂,只能以眼神询问身边同是异邦客者的梵,梵不负众望地回复了他:好难,大景话。
大景山河和人都太温柔了。云无羁下颚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几乎立刻改变了想法。…陵除外,他简直是这块流光溢彩的锦绣之地的异数。
今日他偶得了一坛陈年美酒,大景酒水不似故乡香烈,但胜在滋味别殊,独饮不免无趣——他恰缺一个对饮的人。伤未好疼未消,细想时发觉自己无甚友人,反倒昨日同他大打出手的一位交往最密,又念及今日几经波折弄懂了那句国粹的含义,觉得太不文明,有辱璇玑涯新鲜空气,须得自己前去点提几句为其添堵,才不枉捱这一肘和一骂。
大景檐脊对云无羁来说最宜奔走,掠风斜掀,被锋刃铮断的银发末梢已养得很好,仿佛过去由戾狠绝情所致的裂隙痊愈无痕。被罗宛驱逐的王子叹了口气,眼底尽是不言的晦色,他无比了解,纵是如今半刻洒意,也无法稍湮这心下横滋的幽恨,唯有一步一履地踏在实地,才能略遏这心头磋磨得他快发疯的恨。
残霞覆穹,碧天如幕。绮罗溢彩翻卷在送行者宽曳的袖袂时宛转如云。他行过檐上时太过轻盈,让人误以为适才轻越而过的是一只难问归期的白鹞,寂若霜落。
待云无羁寻到陵时,这位璇玑涯第一暗袭者正费力地用鞋跟抵住一具尸体,猛力从这具了无生气的死骨里拔出他的剑——劈砍时不慎把锋痕送进了逼仄的骨缝里,一时竟抽不回来。
陵接了新任务,只是判断偶然失误,落进数十人的重围。虽然以一敌众这点小事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但入夏闷烦,日燥旱干,结果最后一个敌手的性命时他眉角凝了汗,悬悬欲坠,差点染花了他眸底细描的妆红。
“有事早奏,无事退开。”陵抬眉朝檐上一睨,手上抽剑的力道不减,数十人的杀局,虽不吃力,但也颇有损耗,这剑越发深陷,他未想到一具尸体也如此难缠。见云无羁前来,又撞自己吃瘪的模样,语气更显不善,又因手上沾血空不出手,甚至于直接把这位过去的王子当作小厮使唤起来。“或者你还有闲手,替我把额上的汗擦掉。”
虽然两人不合,但不至于遇难袖手。云无羁从善如流,越下屋檐,拎着厚重的酒坛,另手不知从何拽出绑武器的白锻,揩落陵眉角坠汗,手掌掠过时陵的眼睫一颤,恰好刮过云无羁的指边,带起一点细不可察的痒。不知自己为何缘故,收手时云无羁故意用食指指背蹭过陵眼底的嫣红,在指背上落下一道微红的细痕。
这时陵终于抽回了自己的剑,只是一时脱力,溢血顺仞口飞溅,泼落在自己锦袍几点。陵素平喜好奢丽,这点血渍溅在华贵的衣袍上已惹得不悦,刚结束一场刺杀,纵是是陵也心浮气躁几分,他举起剑锋,随意甩动几下,将剑上血色荡去些许,皱着眉低声骂了一句。
云无羁站的太近,这点动静逃不过他,刚学会的大景国粹自动翻译理解,惹陵生气的特质马上发动,旋即便脱口而出,倘若暗袭者心情再好些,恐怕不免一顿好打。
“请你说话文明一点。”
“…外来蛮人,你说谁不文明?”
陵冷笑一声,再过三刻他还有一场暗杀,事关佞官,他不想迟到,此刻已无暇与云无羁嚼舌,稍理衣褶,早已瞄见云无羁手上的酒坛,了知他前来是为邀饮,两人不合是常,但不妨适时为友,一纵闲情。
陵一手挽剑,锋光顿挫,云无羁手上酒坛泥封已被斩开。不等云无羁再开口,陵自觉地擒过坛沿,就着罐边囫囵了一口酒水,随手抛还。云无羁翻手抵飞来的沉坛,掂了掂余重,反而笑了一身。“你倒是自觉。”
“我还赶时间,此时不便闲絮了。今日这花雕酒味尚可,择日我再请你一回。”陵纵身前走,越过云无羁时忽的抬眉停步,眸光澈色,眼底红痕绝艳,不见昔时闲憩的淡漠,只有起剑时未散的锋戾之色。
他盯着云无羁尚还牵笑的嘴角,好像要把他看出个好歹…也确实看出了好歹。陵盯着云无羁,送行者常笑,却总叫人寒颤,今日他的笑不似先前疏离冷绝,而是一点疲态的强撑——他又想起了遥遥难归罗宛和它的雪色。陵歪了歪头,语速略快,难辨绪思,说话是眉间狠戾的杀机已敛几分,换上的是半缕若无的关切。“看起来你心情不好——我早提过,不必常念你家旧事,时至之日,璇玑涯自会助你了仇,倘若在此之前你先憋死了自己,那这点承诺就不必兑现了。”
言语几句辄止,再多的情绪陵也吝啬再给,他纵身越檐时,云无羁终又开口。
“虽然不太重要,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店家说这坛酒的名字叫女儿红。”
“生女埋酒称女儿红,女夭再启时称花雕。宣京乱局将启,你我皆是局终不知生死之徒——腥色卷席时…无人不夭。”陵听的好笑,扬声对答这学习大景俗事一板一眼的异乡人,却已是不再回首。穿过纵横的街市檐脊,不再能寻得踪迹。
云无羁朝陵离开的方向望了几刻,心愁已渐淡数分。他捻了捻指上适才轻蹭陵眼底红妆时留下的薄红,淡殷一痕,轻轻浅浅像点在心口上微微的悸着。
晌刻,一旁十多具尸体里似有呻吟窸窣,陵今日失手太过,未能尽数取命。云无羁掌口一翻,腰后横刀崩开白锻横掠而出,直朝呻吟处掷去,溅血满地,这时才是彻底寂静。
云无羁抬腕拎起坛口,适才被陵双唇触过的坛沿有一处酒渍,比其他地方色深一分。
他盯着那道痕多看几眼,鬼使神差地挪动酒坛,唇齿覆在那道饮过留下浅痕的位置,略倾坛头,才将馀酒饮尽,大景酒水对惯饮烈酒的云无羁来说确实难醉,可这么尝着,却又似乎也有几分醉意。
…看起来,我们似乎都心绪难宁。送行者暗暗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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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官方彩蛋里面云无羁老是对着陵犯贱讨打。像小学生看见喜欢的小女生要去欺负一下就揪别人辫子,然后被陵一拳打翻,最后一起被玉泽老师揪过去思想教育这样。
云无羁,你到底是不是暗恋别人啊。
这篇还有后续,后续应该有长篇,就是不知道清完稿猴年马月了。吃不到好饭只能自己做两口把生活维持成这样。